周末故事春劫

小燕子,穿花衣

文/玖柒

绿皮火车在茫茫无边的荒原上穿行,一轮圆月悬在天边,照亮地上的白霜。

“醒醒,怎么在这里睡了?”王强迷迷糊糊感觉被人拍了几下,努力睁开惺忪睡眼,才看清楚是火车站乘务人员。

“过道里不要睡人,踩到你都没处说理去。最后一次警告了啊。”

他连忙站起来,赔对方一个尴尬又讨好的笑。

这是王强在火车上待的第七个小时,接下来还要待五个小时。买的站票,因为别的票都售空了,春节将至的关系。

前天,拖欠两个多月的工资终于发到手上,王强进超市时心里也有了底气。有句话叫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”。他看下脚边的大袋小袋,里面有一套儿童棉衣,一个小书包,两个电热毯,还有其它年货。

望望整个车厢,大多数人都趴在桌上睡了,或点头如捣蒜。王强尽量站直靠着座位边,使劲揉了揉眼。

王强推开老房子的大门时,父亲正在院子里捆柴,看到他进门,笑着过来迎接,“强子,回来了。”

“嗯,回来了。妈和燕儿呢?”

“上次那事,你妈还没消气呢,和燕儿搬出去住了。”

王强想到母亲蹬三轮车载着女儿出门的身影,花白的头发丝倔强地在冬日微寒的空气里飘舞着。让人又气又无奈的画面。

父亲偶尔会提起要送燕儿去福医院,而母亲坚决反对,理由是她不相信外人能待燕儿像亲人一样好,“糟老头子,说到底你心里还是瞧不起燕儿,你以为外面多好?燕儿有我照顾着,你别管!”

燕儿今年七岁,是个脑瘫儿。外形看着和同龄小姑娘没什么不一样,但多注意她一会,你就会发现她像一株植物一样,不管怎么逗弄,都没有反应。因为智力的问题,燕儿至今没有上过学。所幸奶奶读过书,便坚持教孙女读书识字。

老伴每次都说:“你花那个时间精力干嘛?别指望燕儿这辈子能开窍。”但看到孙女真的对自己磕碜磕碜地喊“爷爷”的那一刻,还是忍不住淌下几滴浑浊的泪。

中国有千千万万个脑瘫儿,他们就像一颗颗沉睡在冬天的种子,迟迟等不到春天到来。有的家庭会放弃,种子便悄无声息地消失。有的家庭会坚持,但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,以及高额的治疗费用。富人之家还好,家境一般的,相当于直接走上绝路。

王强家属于后一种,熬了七年,几乎倾近家中所有,在女儿的治疗上砸了数十万还是不见起色。

还记得当初办理离婚手续时,他苦苦挽留,老婆只留下一句:“你是个好人,但我信命。”时至今日,他也明白,这个家有多脆弱,一阵风都能让它摇摇欲坠。

人生或许就是一场负重比赛,看谁能挺到最后。只不过,有的人背包里装满钱,有的人背包里有面包和水,而王强的肩上则是一座看不见的大山。

“妈,您回家吧。”王强隔着一道木门问,可以从稀疏的门缝里窥探到母亲瘦弱的背影,“我接您和燕儿回家过年。”

“不回去!回去了老头子又说那些话,我还没死,燕儿就不用你们管。”

王强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:“妈,我给燕儿带了礼物,一年多没见,燕儿也会想父亲的,您说是吧……”

母亲似乎有些动容,犹豫一阵后终于开了门。一股微妙的气味瞬间涌入王强的鼻子,转头四望,果然,空空的房子里墙壁旁堆满各种塑料瓶、易拉罐,虽然能看出仔细清洗过,但还是留下了劣质化学香精的味道。

母亲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读到大学,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人,老年竟还要靠捡废品为生,身为儿子的王强鼻子有点发酸。

母亲其实也极思念儿子,主动给了王强一个拥抱,对他说:“燕儿在房里睡觉。今天会唱《小燕子》这首歌了。我就说燕儿还有希望的吧。你们别老用有色眼镜看她。连家人都瞧不起她,怎么说得过去?”

“我知道,我也相信燕儿。”王强走进逼仄的小房间,看到燕儿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,嘴角淌着涎水,把枕头泅湿了一小片。

奶奶走过来用手帕擦干净孙女的嘴角,垫了一块毛巾在她头下。王强坐在床边,凝视着女儿小小的脸。

王强想,他的燕儿,睡着的时候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天使。燕儿总是睡得很香,不晓得梦中是到了什么美好的地方,也许在那里,她是个正常的孩子,爸爸妈妈,爷爷奶奶都生活在一起,家里布置得温馨又舒适。

“明天就是除夕了,妈,咱们回家过年吧。”王强转过头对母亲说道。

母亲没有说话,看着燕儿,轻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
鞭炮声中除旧岁。

天还没黑,王强家已经吃上了年夜饭。母亲还是没有和父亲说话,却默默地给爷俩都倒好了酒。燕儿坐在父亲对面,用手把饺子捏的稀巴烂,嘴角粘满酱汁,像只贪食的小花猫。

“爸,妈,我敬您二位一杯,祝你们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王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父亲说:“好,好,你也是。照顾自己,今年发大财!”

母亲望着燕儿说:“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。燕儿也是。”

王强和父亲相视一笑,太多言语不必言说。

吃完年夜饭,父亲来自己房间坐一会,除了唠嗑,还拿出一张照片,“这女孩你认识吗?隔壁村的,听亲戚讲,是个好女孩,就是有只耳朵不太灵。你也35了,老大不小,不要一个人硬撑着。”

王强看了眼那照片,是个清秀的姑娘,二十七、八的样子。但没怎么想就拒绝了,“爸,您知道我的情况,燕儿这情况,不能拖累了人家好姑娘。”

父亲见此回应,无奈地叹口气,把照片收回口袋里。儿子的性格他也知道,但始终不忍心看儿子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。他和老婆还能活多少年?儿子带着脑瘫的孙女,还能过得好吗?想到这些现实的问题,他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。

为了安慰父亲,王强拿出一个红包塞进他手里,“爸,儿子今年挣了点钱,您先收着。”看着儿子的笑脸,老父亲内心苦涩,但还是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红包。

除夕,万家灯火如豆,会一直亮到天明。午夜鞭炮声声,似乎把一切艰难险阻都震碎了。
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

“喂,您好,请问是何艳芳女士的家属吗?她在街上晕倒,医院来了,情况紧急,医院签署手术协议……”王强挂了电话,立即冲出门拦了辆出租车,一路上催促快些快些,司机都听得不耐烦。

到医院后,王强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母亲的病房,向医生询问了母亲的病情。

“胃癌”“十万”“刻不容缓”“不太乐观”这些字眼一遍遍冲击着王强脆弱的神经。但顾不得那么多了,签完字的那一刻,医院,撞见儿子泫然欲泣的脸。七尺男儿,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。

父亲拍拍儿子的肩膀,内心五味杂陈。

初一到十五的这十几天,医院里度过。从医生那里得知,母亲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,只是她伪装得太好,让所有人浑然不觉。

胃癌手术要经过好几次化疗,每次都不下万元,即使用了医保,仍旧入不敷出,但父子俩都不想放弃。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,还没能真正享上福,无论如何都要和命运再抗争一次。

然而祸不单行,这边母亲还躺在病床上,那边燕儿又出了事。

电话是邻居打来的,抱怨燕儿去招惹溜进院子里的野狗,可能在小小的她眼里,那凶神恶煞的动物只是个可爱的毛绒玩具,忍不住就上手摸了,没成想被反咬了几口,被发现时手上鲜血淋漓。

父亲站起身,看着眼球发黄充血的儿子,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,主动说道:“我先回去看看。你留在这里。”

王强点了点头,他脑子里一团乱麻,现在只想静一静。

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略微刺鼻,王强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了一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,氧气正一点一点被抽光。

诊治燕儿的手又花了几千块,小拇指的一节被咬断了,留下一个恐怖的血窟窿。燕儿偶尔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缠紧绷带的手指看,然后眼神接着放空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两边花钱如流水,很快,银行卡就逼近个位数。王强不得不撇下面子去挨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,得到的回复大多数都是委婉的拒绝。

王强也知道自己家就是个无底洞,母亲的病不能拖,燕儿也需要有人照顾,且父亲年事已高,他有没有瞒着病自己又如何清楚。

这个家从此刻开始正真的地动山摇,明明是正值壮年的年纪,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看不到未来,眼前一片黑暗。他不恨别人,只恨自己没用,不能挣更多钱来盘活这个家。

父亲默默地坐在屋里抽烟,望了望墙上的年画娃娃,若有所思。

警察局里,王强和父亲面对警官的询问,都低下了头。背后一道巨大的阴影将父子二人笼罩在其中。

“为什么要杀了王燕?”

王强痛苦地捂住脸,不愿开口。父亲便替他回答:“警官,您知道穷人只能二选一的时候,心里是什么感受吗?谁不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,但是,生活它就喜欢跟你开玩笑啊。燕儿她奶奶看病要花很多钱,我们家已经承受不起了,而且,燕儿是脑瘫儿,没有未来的。”

警官在看案卷的时候已经知道被害者的情况,不自觉地皱起眉头,想了想又问道:“谁动手的?”

王强刚想开口,父亲又抢着回答道:“是我,真的是我,是我推燕儿下河的,也是我怂恿强子做这件事的,我一直都想把燕儿送出去,她就是个累赘。和强子没关系,警官,你们说,如果强子不爱燕儿,怎么会把她养到七岁呢?这次是真的穷途末路了。我认罪。我认罪。抓我就好。”

王强没想到父亲会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,他低下头,眼含热泪。他确实参与了这次谋杀,全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,想起当时的情景,仿佛做了一场大梦。

警官其实已经知道年长者是直接凶手,只想再确认一次,没想到旁边那高大健壮的男人竟然会哭。逮捕他时,他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,这是整个问审过程中唯一一次落泪。

“那为什么要在3月20号这天动手?”

“因为——”

“爸!您别说了,我来说,剩下的都我来说……”王强痛哭流涕,声音发颤,“因为,因为那天是春分,其实元宵节过后就有这个想法了,但是不忍心,二月太冷了呀!河里的冰都没化呢,燕儿下去会不会冷呀?妈总把她穿得暖暖的,等她醒过来会怪我的……”

一旁的父亲早已老泪纵横。王强又哽咽地说道:“春分的时候,水都解冻了,桃花也开了,才敢送燕儿上路,燕儿会怪爸爸吗?一定会的,爸爸是胆小鬼,还骗她,说带她出去春游……”

王强仍然记得清清楚楚,3月20号,这是王强生命里第36个春分。外面野桃花开得正盛,风吹过,花瓣纷飞如雨。他牵着女儿走在田埂的小道上,慢悠悠地,仿佛这条路一直走不到尽头。燕儿童稚的声音一遍遍哼唱着“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,我问燕子你为啥来,燕子说,这里的春天最美丽……”

父亲远远地跟在他们背后,沉默得像一头老黄牛。

他早就知道儿子动不了手,就由他这把老骨头来动手吧,反正是将死之人了,以后早一点到下面去给燕儿赔罪。推燕儿下河的时候,天上凭空响起一道惊雷,将父子二人的脸一瞬间照得惨白。燕儿没怎么挣扎,水面只泛起一串泡泡,便重归平静。他们在河边跪了一天,黄昏时才互相搀扶着离开。

在他们看不见的身后,桃花瓣轻飘飘落在河面上,被斜阳暖烘烘地照着,随着流水逐渐远去。

改编自南京无名女童尸体案
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tzjhsl.com/yfzw/697302.html

网站简介| 发布优势| 服务条款| 隐私保护| 广告合作| 网站地图| 版权申明

当前时间: